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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:濃夜無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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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放心”這三個字,字字都重逾千斤。隔了這許多的時日,略一念起念起那日的情景及閶邙說出這三字的語氣,繁袖心中便沈甸甸得,似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掌用力粗魯地攥緊,不但痛,且叫人窒息。

然而繁袖卻還能微微笑起來,與火光獸閑聊著,道:“我自然是蠢的,蠢了上百年,如今離了海宮,方才是聰明的。”

廉芠眼中滿是滿是嘲諷之意,細瘦的手指在杯沿劃過,垂眸道:“魅狐,你這般蠢,也世上的愚蠢之人也是一樣的。唯獨蛇不一樣。我是要成全他的,你卻壞了我的事。”

魅狐若沒來朽木山,再過一段時日,熊三便就是蛇竹女的。可是魅狐來了,一眼就勾去了熊三,廉芠此前在熊三身上下的功夫全部白費。

廉芠與繁袖淡淡說話,身上戾氣卻沸騰翻滾,叫繁袖不由皺起眉頭:火光獸果然是掌火刑的異獸,掩去氣息時能叫人察覺不到其存在,一旦不再掩飾,身上的殺伐戾氣如刀劍鋒芒,直刺人面。

繁袖未接他的話,只問道:“你這般模樣,蛇竹女可有見過?”

可敢給他看見?

廉芠猛然擡起眼,幽黑深沈的眼珠裏頭一片吞噬萬物的黑,空洞洞的深不見底,他咧著嘴笑起來,臉上卻無什麽表情,整個人都像是做出來的假人,做工劣質的假。

“蛇不必知道。”他慢慢開口,森然冷冽,“我來找你,他不會知道的。”

繁袖卻不怕,道:“雖則你是火光,卻未成年,我若是你,便會等到成年之後再肆意行事。”到火光獸成年時候,廉芠再想做什麽,無論是想要繁袖的眼睛還是他的命,都極其容易。

然而未成年的火光獸,便是蛇竹女都能殺得了他。

“狐妖,你當然不必怕我,你身上有分龍金印,我不會那般蠢去招惹北海閶邙。只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,就算是北海閶邙那般的怪物,也不見得能護住你。與其你日後受苦,不如與我做一樁交易。你讓蛇得到熊三,我便幫你逃過一劫。”

這話這般古怪,繁袖不由傾身而問:“此話何意?”

廉芠道:“閶邙會去鎮守苦境山,是因為只有他能去,山下壓著的那人是他五百年前親手所殺。可是他本來也不必去的,因為你,魅狐繁袖,他才要去苦境山做那牢頭。——天上那群神仙,最怕的兩件事,一個是苦境山守不住,另一個便是閶邙他本人。”

火光獸眼中泛出奇異的光芒,因為這些隱秘而危險的事情而心情愉悅,“北海大公子越來越難控制住自己了,所以他才要親自去苦境山,親自鎮壓那個人,也是關著自己。一旦大公子瘋了,苦境山的人便會出來。到時候,瘋了的龍子再加上雖已身死卻怨氣凝聚不散的前龍帝,整個天庭都會嚇死的。——所以,你可知道你現在有多重要?”

繁袖慢慢搖頭,火光獸這一番話他都聽見了,卻一句都沒有聽懂,更不知這些事情與自己有何幹系。

“想叫苦境山倒掉叫龍子瘋掉的人多著,龍子這般重視你,還給了你分龍金印,若是——若是把你殺了,分成數百塊丟在龍子面前,叫他看你一根根的手指和挖出來的眼珠,到那時候,龍子會不會瘋呢?”

這個疑問會誘惑那些知道魅狐對龍子有多重要,又渴望龍子瘋掉的人,他們會為了任何一點機會而冒險,就算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,他們也能對魅狐做出甚至更為可怕殘忍百倍的事情。

而這些,愚蠢的魅狐還一點都不知道。

廉芠眼中的嘲諷越來越濃:他熟知這些隱藏在朗朗乾坤下的黑暗和醜惡,甚至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員,可是這些粗暴簡單的想法在他看來也是一樣的極其愚蠢。更蠢得是,有人會對此深信不疑,還有的人,如魅狐,會被這些愚蠢的想法害死,而他自己卻連自己為什麽會死都不知道。

如此愚蠢。

他傾耳聽著院子外的動靜,驀地又變回灰色的小田鼠模樣道,跳下石桌,細聲道:“其它的你也不必知道,只要曉得這一件:若你能做到我要求的事情,我能叫你跟著蛇他們一起躲到安全的地方。否則,你的死活,便由不得你自己了。”

小田鼠留下這些話,一眨眼便消失不見了。繁袖似是沒有聽見他的話,或是沒有聽懂,仍舊坐在原地,盯著杯子裏的碧淵花出神。

山風從遠處刮過來,院子裏的花樹枝葉搖動,瑟瑟有聲。

已經是入夜了。

朽木山的深夜寂然無聲,就連那些向來聒噪的蚊蟲都已睡去。繁袖的屋子隱匿在沈寂而濃墨一般黑暗的山林中,只有微弱的月色透過樹木的縫隙照射在窗臺上,留下一片深沈的陰影。

繁袖對著窗子立著,一動不動,似乎要透過窗欞看到什麽東西。因為窗戶緊閉,外頭黯淡的月色照不進來。可是繁袖知道,在寂靜無聲的山林裏,雖然月光微弱,卻能照出所有事物的大概輪廓。不像這屋子裏,濃郁的黑暗當中,看不見他人,就連自己似乎都要消失在黑色中。

他靜靜立了大半夜,終於等到了一只光芒黯淡的螢蟲出現在身後。

“二公子。”

螢蟲的光芒漸漸散開,也越來越淡,最後在幾乎要淡到看不見的白芒中,現出了北海二公子瑯尹的身影。

“繁袖。”

北海二公子瑯尹是天上地下有名的俊朗風流,其翩翩風姿與文雅氣質不但讓北海上下為之傾倒,天上的仙子仙女對其愛慕不已的多不勝數。可是二公子瑯尹卻對茵宸仙子情有獨鐘,然而茵宸仙子愛慕的偏偏又是北海大公子。

大公子前往苦境山之後,瑯尹便掌管了北海——世間或有傳言,大公子是叫二公子逼去苦境山的,所以二公子如今才能權掌北海唯我獨尊。

可是繁袖知道,無論是二公子還是三公子,對兄長閶邙的敬重,是旁人無法想象的。

那樣自視甚高傲氣淩人的龍子,為了兄長,也能降低姿態,與一貫不放在眼裏的狐妖合作。

“嵐洹的事情我知道了,他一向沖動,任性妄為,是我慣壞了他。”

繁袖低聲道:“他未誤事。”

嵐洹那般暴躁沖動,要致他於死地,卻召來了閶邙。——北海海宮對狐妖的厭棄痛恨,大公子對狐妖的維護疼惜,都這般真實清楚,叫他們看在眼裏。

他把那天的事情詳細道來,瑯尹聽了,默了默,問道:“兄長如何?”

“他不願看我。”

瑯尹道:“想必兄長在苦境山也不會受苦。”可是,叫他們做親弟弟的,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兄長以鎮守之名把自己關在苦境山下,如何能做到?

繁袖似是沒有聽見二公子在說什麽,依舊盯著窗子出神,自言自語般:“火光獸說得對,我的這雙眼睛,果然不如不長。”

瑯尹神色一變,“火光獸?”

眾妖志上記載了火光獸的來歷身份,二公子瑯尹自然也知曉,然而像大多數妖族一樣,他也把眾妖志上的異獸當做傳聞。除了卷上那寥寥數語,世間有誰人見過火光獸,誰相信這種上古異獸還真的存在?

可是耳鼠一族相信,它們把一出世便帶來天火災難的廉芠認定為“克盡親族”的火光獸,一定要致其於死地。可是那一支耳鼠族死絕了,廉芠還是活下來了,在整個耳鼠一族的追殺中,把自己藏在了荒遠偏僻的朽木山。

廉芠藏得如此之深,就算是龍子也不能察覺。——二公子此前循著蛛絲馬跡查到了朽木山,卻一無所獲。而繁袖也是花了許多時日才疑心起熊三。

熊三占據了兩個山頭,算是朽木山的大妖,素來莽魯粗厚,不像是偷奸耍滑之輩。可是他的身上,卻隱隱有著似有若無的魔物氣息,極其的淡,也藏得極其的深。繁袖起先並不能確定,與熊三見了兩面,終於察覺了他的不對。——雖然熊三表現出來的是一貫的莽撞粗魯,可是在言語行動裏,卻時不時有些不像是他自己了。比如,他素來自稱為“俺”,是沒見過世面沒離開過朽木山的模樣,卻不時又自稱“我”。

顛三倒四,言語混亂,像是有另一個人還存在熊三的身體裏,雖然躥出來的時間極其短暫,一瞬而逝,卻也叫人不能不註意。

繁袖對二公子道,也許熊三便是他要找的那個人。那個藏匿於朽木山,代表身後的魔族力量出面勾結那些蠢蠢欲動的妖族,並操縱茵宸仙子的魔族。就算熊三不是,必定也與那人有莫大關聯。

——廉芠對熊三用的,正是產自魔族的魔花,能夠混亂人的心智神思,然後漸漸就變成了操縱之人所希望成為的模樣。他行事謹慎,用量極其少,每日添加在熊三所喜愛的蜂蜜中,叫他喝下去,神不知鬼不覺。

可是魔花對人心的操控力量還是敵不過魅狐,繁袖眼波流轉,無意的一個回眸,便叫熊三心性大亂,魔魘住一般癡迷上繁袖。

甚至因為反噬,熊三對待蛇竹女的態度才不好反惡,不給蛇竹女一個好臉色。

這般費盡種種心機,想要操控人心,也只不過是為了成全蛇竹女那一點子單純的喜歡。——火光獸說世人都蠢,卻不知他如何看待自己所做的事情?

瑯尹問道:“你又如何知道他是火光獸?”

廉芠掩藏氣息躲在朽木山,誰都不知道,繁袖又怎麽能猜得出來?

卻還是因為嵐洹。龍子威壓自然迫人,等閑小妖受不住而心脈有所損失,也是有的。可是那日,小田鼠在嵐洹面前那般瑟瑟煎熬,閶邙現身後,便愈加難受痛苦,似是因閶邙龍威更甚嵐洹。可是細究之,小田鼠面對兩位龍子時表現出的痛苦是不一樣的。嵐洹威壓逼迫,它與蛇竹女等一般地受不住。而面對閶邙,卻只有它那般顏色枯敗,整個鼠身都灰蒙蒙黯淡一片,似是身體裏的血色突然間如數消退了幹凈。

繁袖在海宮裏無所事事,看了整個海宮藏納的書卷,甚至包括二公子等人不會碰觸的各種野書。書上曾記載,火光獸掌管火刑,所以不喜海族,見而避之。又有說,火光獸因生而能體察人心,然若遇到“封淵”,便如墜懸崖,一見而驚惶失色。

也就是說,因為察覺到大公子心中那可怕的萬仞深淵,火光獸廉芠才會那般失色。

繁袖的臉隱藏在黑暗中,聲音越來越低,痛得不能出聲一般,一個字一個字道:“我記得你說過的,閶邙是封淵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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